日本的女作家宇野千代曾说过:对于我来说,樱花,是幸福之花。
日本人对樱花的钟爱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特别是佛教的往生思想盛行的日本中世时期,当时的人们认为在樱花盛开的十五日满月之夜往生,是最理想的。直到现在,每年三月底至四月中、下旬,当日本列岛从南到北的樱花渐开之时,人们都会流连于樱花树下驻足观赏、拍照留念、饮酒交流……很多来到日本的外国人也被娇小玲珑的樱花深深吸引,被日本人喜爱樱花的文化深深感染。
“对于我来说,樱花,是幸福之花”这句话,表面看是一句平淡的一般叙述。但这平淡的背后,却让人读到一种人生的波澜起伏。因为,只有经历过生活的波澜之后,才能懂得幸福的真正含义。正如在乍暖还寒的时节盛开的樱花,只有经历过严寒,才能绽放出美丽之花。也许,每一个热爱樱花的人,都有着不平凡的人生经历。
一九九八年春节后的第六天,当人们还沉浸在春节的合家团圆的喜庆气氛中时,一辆载着十名二十至三十岁出头年轻女性的面包车清晨六点已经行驶在从威海去往青岛国际机场的路上。这十人作为“技能研修生”将在日本的香川县观音寺市的冷冻食品会社工作一年。我,是这十人中的一员,当时,只有二十岁。
我出生在胶东半岛农村。由于家乡威海是最早被国家划为沿海开放城市的地区,热衷教育的父亲很早就为我这个农村娃制定了人生计划——学习外语、出国打工、用出国打工挣得的钱留学。一九九三年开始学习日语、一九九八年去日本打工的我,虽然按照父亲帮我设计的人生计划前进着,但家乡的人均收入仅几百元钱的九十年代,日本留学对于我来说很遥远,我想得更多的是通过自己的出国打工改变家人的生活质量。
我们一行十人研修生在当天下午三点多到达日本的关西国际机场。新建的关西国际机场很大、很漂亮,从未出过远门的我们是最后办理完出关手续的。出了机场海关,我们在诺大的机场中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一位年轻的女士上前跟我们询问,帮助了我们。那是一位早年来日本留学并在日本工作的中国女性。我在心底暗暗羡慕:我也想成为她那样!
接下来的打工生活也是令我终生难忘的:早晨七点进车间晚上九点出车间的生活,让我们这群从中国来的打工妹对日本完全没有好感。这种生活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直到那年四月初,樱花开遍我们宿舍旁的小河边。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樱花,新奇、惊喜!那粉嘟嘟的樱花给了我们灰暗日子里一抹阳光。尽管,这抹阳光是短暂的。因为,樱花的花期只有一周左右时间。记得樱花盛开的那段时间,我们比往常早起,就为在进车间前看一眼宿舍附近的樱花。我们贪婪地欣赏着樱花:摸一摸树干,仰头注视高枝上的樱花,把脸凑到低处的樱花前,用鼻子去闻一闻……想把这抹美好留在记忆里,因为那时的我们谁都没有把这抹美好永远留下来的照相机。
一九九九年二月,我们一行十人结束了一年的研修生活回到家乡威海。回国后的研修生大多用在日本打工挣的钱在家乡买了房子。而我,一年前在关西国际机场帮助过我们的那位女士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关西国际机场的这个小插曲坚定了我要走父亲为我规划的出国留学之路。从日本研修回国半年后,我辞去日资企业的工作,去大连外国语学院日语系深造日语。第二年春夏交接之时,我在大连外国语学院参加了日本鹿儿岛国际大学的入学考试,并于当年九月份以留学生身份第二次来到日本。至此,我完成了父亲帮我设计的“学习外语、出国打工、用出国打工挣得的钱留学”的人生计划。
怀揣自己打工挣得的五十万日元和从朋友处借得的五十万日元,只身去日本自费留学的我,在日本的摸爬滚打其实才刚刚开始。
记得刚去日本留学那年的寒假,寒风中,我曾在鹿儿岛的商业街挨家挨户找打工的店铺,虽然没有找到打工的地方,却在那里邂逅了心地善良的春子奶奶。(关联链接:keguanjp.com/kgjp_jiaoyu/kgjp_jy_sh/pt20200930000003.html)而那年的春假(日本十二月下旬到一月上旬是寒假,二月分和三月份是春假),我为了赚下学期的学费和还朋友的钱,白天在水产工厂打工,晚上在餐馆打工,一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就这样度过了生无可恋的两个月假期。但比起肉体的辛苦,其实精神方面的压力更大。
刚去日本时,我选修了一位叫中村的老教授的哲学课。几乎每节课,中村先生都会让学生轮流读一段他自己编写的教材。可是,轮到我的时候,中村先生却说:你是留学生,不用读。直到有一次上课,中村先生说:今天从谁开始读呢?我举起手说:先生,我想读。中村先生把话筒递给我,在先生转身的一刹那,我分明看到中村先生那种不屑的眼神。我拿起话筒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读完后,中村先生大悦:读的非常好!听不出是外国人的朗读!从此,中村先生的课堂,不会因为我是外国留学生而不用(让)朗读教材。刚去日本时,遇到过不少类似中村先生这种类型的日本人。
日本留学次年的三月份,鹿儿岛的气温一直很温和。可是,三月底的一天,突然降温。两三天后,气温又恢复到以前的温暖和煦。此时,我发现通往大学道路两旁的樱花含苞待放。又过了一两天,樱花开始零星绽放。听当地人说,樱花盛开前一般都会降温,那是为了唤醒沉睡了一冬的樱花。
在一个樱花满开的早晨,我接到学校学生科的电话:小张,你上学期学习成绩优秀,学校推荐你拿日本文部省的奖学金。当天下午,我从学校教务科领到去年下学期(我是后期入学)的学习成绩通知书,看到选修的中村先生的哲学课得了九十五分。这个倔老先生曾经在课堂上说过:我从来不给学生九十分以上!其他科目的老师,要么开卷考试,要么让学生写报告来评判成绩。唯独这位中村老先生是闭卷考试。考试前,中村先生曾对我说:你是留学生,不用考试,写份报告就可以。我拒绝了中村先生的“好意”,与日本学生一起参加了闭卷考试。
再次在校园中遇到中村先生是在一棵盛开的樱树下,他笑眯眯地对我说:你很努力呀,竟然得了九十分以上。欢迎到我的研究室玩。其实,我是把中村先生编写的一百多页的教材完全背下来去参加考试的!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中村先生“不屑”的眼神。
二〇〇六年春天,又是个樱花盛开的季节。我利用学校的早期修了制度,仅用一年半时间从鹿儿岛国际大学国际文化研究科硕士课程毕业,满怀抱负地来到日本九州地区的门户城市福冈市就职。我所就职的企业是在日本国内外开展零售业务的永旺集团。回想那时的我,是带着某种错觉踏入社会、进入日本企业的。留学期间,本科时我考过一个全年级第二,一个全年级第一,写的小论文连续两年在学校获奖。硕士课程仅用一年半时间毕业。这些在小范围内取得的成绩使我误认为自己什么都行。
现实是残酷的。进入日本企业就职后,才发觉大学里学的知识和接触的日语都是一般教养的东西,我缺乏的不仅是所就职企业的专业知识,还有自认为可以自由使用的日语。专业知识的缺乏和日语单词量的匮乏,换来的是周围人“不屑”的眼神。这种“不屑”已经久违了,在我刚来日本留学时遇到过的。
刚踏入社会时有多么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么沮丧。源于这种落差,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回,下班后是哭着回家。也曾有过辞去工作的念头。但这种念头在脑中闪过的同时,另一个画面也迅速在我脑中闪现:胶东半岛农村,炎热的夏天顶着烈日在花生地里除草的一对母女——你若不努力,这种活儿得干一辈子!慈母的这句句扎心的话萦绕在我耳畔。没有退路,有的,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周围人的“不屑”变为“敬佩”的决心!
樱花,真是我的幸运之花。进入日本企业的第二年春天,在一个樱花盛开的日子里,公司总部的任命书下来了,我被任命为自己担当部门的“卖场长”。虽然是一个小职务,但这是公司对我这一年来努力工作的肯定。又过了八个月,那年十二月份,我作为“主任代理”被调到长崎县佐世保市的大塔店。服装部门的科长板着脸给我了一个下马威:我们这个店的内衣部门,在九州地区三十八个店铺中销售额第一,不能因为你是外国人,就影响我们的业绩!
入社仅一年零八个月就作为公司的中层管理者调到长崎县的我,原以为又要经历一番哭着回家的经历。但是这次,我没有哭。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坚强,而是忙的根本顾不上哭!作为九州地区三十八店铺中销售额最高的大塔店主任代理,我甚至不愿意去回忆那几个月自己经历了怎样的历练。只记得樱花开了的时候,我所担当的部门本年度第一季度的销售额仍居九州地区第一!我没有拖服装部门的后腿。
在一个樱花盛开风和日丽的休息日,我搬出自行车,自去年十二月份搬到长崎县将近四个月时间里,第一次在长崎县佐世保市的市街上迎着和煦的春风一边慢慢地踏动车轮,一边悠闲地欣赏着自己居住的城市。
在永旺集团工作了六年后,我辞去了工作。仍然是在一个樱花盛开的春日,我考入了神户大学文学部博士课程,开始攻读博士学位。当年那个在关西国际机场找不到方向的中国打工妹,想用她的坚持与努力,去实现自己的另一个梦想。
文/图:张燕波
编辑修改:JST客观日本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