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几年的社会活动和国际交流中，我认识了不少华人女性，她们中间有些是日本人的妻子，在日本已经生活多年，作为日本社会的一员经营着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人生。作为国际婚姻的当事人，在日本社会的家庭单元里，她们在夫妻关系、婆媳关系以及教育孩子等方面有怎样的经历和感受？几位来日本时间不同、婚龄不同、家庭状态不同的女性讲述了她们的个人和在家庭里的“异文化”体验。特别要指出的是，这些能够开口和我聊的，大都是过得有声有色的人，过得不好的人是不愿意对外人讲述的。
中日婚姻的几种情况
她们的结婚经历大概能分成以下几种情况。
・ 或在中国、或在日本，作为同事在工作中相识，他们之间的交流没有语言障碍，与同种文化的男女一样，或是一见钟情或相处中互生情愫而走到一起。
A: 我从国内大学毕业后就职于国内某公司。该公司进口了日本设备，一批日本技术员正在现场安装调试。其中一位工作能力很强，对中方人员的尊重和友善的态度以及认真、实在的性格在中方领导和现场人员中有很好的口碑。在与日方人员朝夕相处中我被他吸引而开始相处，我们之间没有沟通障碍，交往中我也表达了对远去日本的种种不安。他在结束工作即将返回日本的前夕，考虑几天后慎重地对我说，我在精神上已经离不开你，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日本，让我们共同面对生活中的问题以及双方父母将来的问题。我的父母这时才知道我的日本男朋友并感到担忧。我父亲在第三者的翻译下与他进行了一次深谈。谈话结束后父亲表示：“他是一个有担当的青年，他考虑问题周全细致，甚至我没想到的问题他都想到如何应对，他是值得托付的人” 。
・ 或是同事、或某种机缘相识，男方对女方产生好感，但女方日语零基础，他们的初期沟通困难很多，在男方的真诚努力和激情的“炮火”下，女方最终同意。
B：我们在上海是同事。接受他的表白时我不懂日语，但能从相处中感受到他的善良、诚实和修养，他的彬彬有礼和朴实让我觉得这个人靠谱。每次约会我们都各自拿着字典和笔记本，在文字交流中相互学习对方的语言并加深彼此的了解。那时没有Email，更没有微信，他因为工作回日本三个月，期间频频打国际长途并从日本寄信给我，是完全靠字典写成的情书。这些信都还被保留在中国的家里。
我父亲是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军人，有非常强的政治信念，坚决不同意我交日本男朋友，并明言要断绝父女关系。我几乎绝望，他却没有放弃。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愿意见他一面。两人在一番长谈之后父亲改变了原来的看法。他特别朴素，穿着陈旧的衣服却毫不在意，举手投足表现出他做人的自信。特别是他的一手好字让持有“字如其人”信条的父亲接受了这个日本女婿。
・ 因为种种原因，一些向往在日本定居的中国女性以结婚为前提，通过中间人或机构的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双方在彼此符合对方条件的前提下开始交往，但这种交往因为语言障碍而非常有限，时间也不长。她们凭着直觉选择了他，并义无反顾地来到日本。
婆家的环境与想象中的有差异
C：因家境原因我一直努力挣钱供养3个弟妹读书，等到最小的妹妹高中毕业，我已经过了最佳婚期的年龄。那时我经营着一家美容店，也开始考虑成家。虽然不乏提亲者，但我希望初婚，否则宁愿一个人过下去。在我的生活圈里几乎不太可能有合适的对象，一位远嫁日本的亲戚建议说，日本大龄男性很多，并给我介绍了年长10岁的他。
不久，他专程来见我，在一位翻译的参与下我们彼此确认了对方的详细状况，双方都很满意。几个月后，我作为他的妻子来到日本，当时38岁。当看到脑梗塞后遗症的公公时心里一凉，我拿出他写的情况介绍，指着“全家健康”的文字又指指公公，他的表情有点尴尬。他拿着字典写着文字：“父亲虽然行动不便，但他目前属于健康状态。如果你不能接受的话，我也同意离婚，你是否考虑先住半年试一下，如果还是觉得委屈的话再回中国。”我觉得言之有理只好同意。半年后，我已经开始习惯这个家。一天，他对我说：“你该回去向家人报告一下在日本的生活状况了”。他准备好给中国亲朋好友的礼物，让我踏上了第一次回娘家的路。
中日夫妻之间
任何夫妻开始过日子都少不了沟通。对生活习惯和观念差异很大的中日夫妇来说，他们是怎样做到彼此理解的呢？大多数受访妻子们都一致回答说：我们没有吵过架。
自己家的小院子
D：他会在意我的感受，遇到问题他总是耐心地给我说明，也教给我应该怎样做好。说不清就写字，再说不清就画图，直到我明白。如果与婆婆公公之间有误会或摩擦，他也会站在我的角度，从中国人的习惯来理解事情的原委，直到把问题解决。他一直帮助我融入家庭。
几位妻子们都讲述了不会忘记的场面：他曾经对婆婆公公说，她那么远为了我来到日本，我不能让她为我受罪，你们也不能让她受委屈。
“男人在外打拼，女人相夫教子”的观念是日本长期以来的家庭模式。特别是孩子年幼的时候，妻子要专注照顾孩子。中国女性一般都有出去工作的愿望，在“把家里的事情打理好了”的前提下，她们渐渐地走出家庭，接触社会。
E：我一进他家，他就把特意办好的信用卡给我，说是支付家用开支。当我打工拿到第一份工资时，他对我说：“你自己挣的钱可以自由支配。家里的日常开支用我的工资”。我用自己的钱资助国内侄儿读完大学，还捐钱给老家修祠堂、建小学，他对此都十分赞同。
妻子用自己挣的钱补贴娘家似乎不会引起丈夫的不满，她们也一致表示，丈夫对岳父岳母很好，也尊重中国的处事习惯。夫妻之间偶尔有了摩擦，双方都不会僵持，因为丈夫主动道歉化解不快。
F:我们俩其实是没法吵架。他不善言辞，最多给个不愿意的表情，我呢是日语水平不行，想不出来词就放弃了。他的态度好了，我的气也消了。
G:他的年龄比我大很多，性格温和，用他的成熟宽容我的小脾气是吵不起来的原因之一。沉默寡言的他有时会表现出幽默或浪漫，比如结婚纪念日和生日的礼物；遇到我不高兴了，他会买一束鲜花给我意外的惊喜，更多的是幸福感。
H:良好的关系是因为俩人都有善良和包容。作为女人欲望不能太大，不能一味的要求别人。有些妻子会把中国观念强加于丈夫，即使他们不吵架也过不出情趣。语言能力的欠缺也在客观上缓冲了气头的语言对感情的杀伤力。
她们中间也有夫妻发生分歧，大多是关于孩子的教育。妻子是中国式的观念，关注孩子的学习成绩，期待孩子考上好大学。日本丈夫不都认同从小给孩子太多的管教和学习压力，他们觉得应该尊重孩子的意愿。考不上大学还可以去专业学校，有各种可以生存的方式，不必拘泥于大学一条路，应该让孩子在社会上经受磨练。
与学校无关的社区中学生棒球队和小学生手球队训练场景
中日婆媳关系
听说有些夫妻结婚后与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婆媳关系”便成了不能回避的话题。“他父母对儿子娶中国媳妇怎么看？”听说一位婆婆不喜欢中国人，儿子接了中国媳妇后彼此没来往。有过跟婆婆生活经历的女性都表示：听说婆婆开始时担心语言和文化的不同，但对儿子的决定只能接受。
I:我还没来日本，婆婆就拿着我的照片跟左邻右舍说，“中国媳妇要来了，请你们多关照”。当时我只会一点日语，一到日本，丈夫就给我报名上日语学校。我们住的是小地方，每天婆婆开车送我去市区上学。我怀孕了还在上学，直到快生孩子了我才没去。我对日本的生活习惯一点也不懂，婆婆点点滴滴地教给我如何持家，如何对待丈夫，与亲戚来往的礼节和日本各种习惯规矩都是从婆婆那里学到的。
我和婆婆之间唯一的一次不愉快是因为我们决定到大城市去生活和工作。丈夫是独子，又有家业可以继承，听说我们要离开，婆婆认为是媳妇不想跟他们过。时间久了，她也明白了，我们去了更广阔的世界，对儿子和孙子的将来都更好。不过，那次被误解还是让我难过了很久。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虽然带孩子都是当妈妈的事情，老人也会帮我一些，这些都让我感到温暖。当奶奶听说长孙考上大学医学部，她像小孩一样的高兴神情让我至今难忘。
离开婆婆的十多年，她隔月寄来当地新米，婆婆去世后我们才开始买米吃。那时候，只要在超市看到大米，我就会流泪，想起婆婆对我的疼爱。
J：我来日本的时候语言不成问题，跟婆婆生活在一起马上就有了生活习惯不同而发生的摩擦。婆婆是个爽快人，我也是直言不讳，免不了意见不合的不愉快。当时我还觉得是被婆婆欺负了，现在想起来就是普遍的婆媳矛盾。丈夫一直遵守他的承诺，任何时候都护着我，倒是我觉得年轻时对婆婆不够厚道。即便如此，在我生病的时候，婆婆还特意打电话来问寒问暖。我觉得跟婆婆的感情比自己母亲要亲近一些。
K：我来日本的时候一句日语也不会，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家务，怎么帮婆婆。我让丈夫休息的时候跟我一起，婆婆教我的时候他可以翻译，他也教我做。有一次，我打扫杂物间清理了一些旧东西。婆婆从垃圾箱捡回被我扔掉的衣服，回头告诉儿子。丈夫问清缘由后跟我说，不管东西有没有用，应该先征求妈妈的意见。后来，婆婆觉得我的想法不错，我们一起扔掉了十几袋垃圾，十多年来塞得满满的杂物间空出一大块地方。
丈夫以前从来不做家务，在我的建议下慢慢习惯了休息时在家里做点事情，并照顾半身不遂的公公。婆婆逢人便说：“儿子以前连家里的电灯开关在哪里都不知道，媳妇让儿子变得孝顺起来”。
先结婚后恋爱
听了她们的讲述，我还是忍不住问那些当初不懂日语也不太了解男方的女性：“他最让你放心的地方是什么？你当时对在日本生活没有顾虑和担心吗？”
人老实，性格好，有责任心，做事踏实，不浮躁，有修养……这是让她们做决定的重要砝码。对于勇于闯世界的女人来说，她们虽然对自己的选择没有完全的把握，但并不惧怕未知，也不担心沟通。努力学习日语成为她们驾驭命运最重要的一步，同时她们也以自己的品格和能力在短时间内让对方相信，这是一个可以把家交给她的女人。先结婚后恋爱是这种婚姻的浪漫，带着赌一把的风险嫁到日本，不能不说她们是幸运的。日本丈夫不仅给了她们保护和温暖，幸运之中还有丈夫的经济实力和年长许多而拥有的社会阅历和包容力。
现实中，中日夫妻并不都是上面介绍的模式，由于社会、婚姻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中国媳妇的命运和感触也是多种多样。（待续）
文 / 欧陽蔚怡
图/受访者提供
编辑 JST客观日本编辑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