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春帆楼那一天,恰是个岁寒的日暮。春帆楼负山面海,前有江海滚滚,后有山林蔼蔼,晓月就落在那楼前的松树上,令人不禁想起“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诗句。
李鸿章李大人当年签署“马关条约”的小旅馆已于1945年毁于大火,今日可见的是在原址上修建起的两层木头结构小楼,其门右侧竖着一块长条木牌,写着“日清讲和纪念馆”。
纪念馆一楼正中,是被四面落地玻璃永远定格的历史空间,也就是李鸿章父子与伊藤博文、陆奥宗光谈判的现场。宽大的长形谈判桌上罩着天蓝色绸缎,一把有扶手的红靠椅是李鸿章的专座。专座右手边还放置着一个绘有图案的瓷痰盂,而其他人则没有这个“优待”。
有一说是吴汝纶在李鸿章逝世后东游日本,也专门到春帆楼走过一趟。他见李大人的椅子比其他人的矮半截,不禁悲从中来,写下“伤心之地”这四个字。而我今日所见,竟非如此。李大人的椅子之所以矮,是因为日方专门为其准备了有扶手的软座,彰显其地位高于他人。再想那李大人身高六尺有余,即便坐下也不见得会比他人“矮半截”。
但闻“感时花溅泪”,触景生情,移情于物,如此谈判场景看在眼里,此时此地,能不同此伤心?这“马关条约”可谓是中日两国近现代发展的分水岭,上邦老大国自此步步沉沦,东夷小国从此走向富强。
尽管李鸿章与伊藤博文同被誉为“东方俾斯麦”,尽管伊藤博文承认,如果换自己在中国,绝对做不到李大人这般好;如果换李大人在日本,绝对做得比他伊藤博文好。但这二人直接对弈的结果,却被永久刻在春帆楼外的“讲和碑”上。李之耻辱,即是伊藤之荣光。
《马关条约》里规定的清朝赔款,超过日本3年财政收入总和。日本扶桑社编辑出版的《新历史教科书》中也明确写道,日本“重工业的投资来自于下关条约(即《马关条约》)的赔偿金)”,承认日本是靠清朝赔款开始了产业革命。“讲和碑”对此也毫不讳言,上刻“呜乎,今日国威之隆,实滥觞于甲午之役。此地亦俨为一史迹,其保存岂可附忽诸乎?”
“讲和碑”不讳言的不仅是赔款兴国,也有这春帆楼的前生今世,逸事浮名。春帆楼最初是一寡妇所开的小旅馆,吸引到不少商人乡绅前来投宿。“寡妇某营客馆,缙绅多投于此”。如今的春帆楼也是个华丽大方的客馆,虽不是寡妇经营,却依旧有缙绅投宿于此,就连历届日本首相途经下关,都不忘在这里聚餐或住宿,比如竹下登和安倍晋三。
在“日清讲和馆”的对面,还有一条曲径通幽的小路,指示牌上写着“李鸿章道”。这是李鸿章被日本浪人小山元之助开枪射中面门后,日方专门为其开辟的。小山云之助的开枪走火,逼得在谈判中处于上风的日本不得不对清朝无条件停火,无怪乎至今都有网民在喊“愤青误国”。而李鸿章留下了那件染满老臣碧血的朝服,相信“此血所以报国”,却只换来西太后轻描淡写的一句“难为你还留着”。
二十岁的李鸿章曾在北上求仕前豪气万丈地写下“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但经春帆楼谈判一事后,李改吟“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略有李斯黄犬的味道。《马关条约》签订后,李鸿章在乘船回国之际,曾眼望春帆楼起誓,“此生永不再踏日本国土”。奈何,“海外尘氛犹未息”,他出使俄国,必须取道日本。老大人换船之际不肯上岸重履日土,遂令手下人在两船之间搭一木板,弓背缩腿,颤巍巍战兢兢地爬了过去。
一人岂能卖一国,然而总要有人为大清背锅。这翻手云覆手雨的人世间啊,对李鸿章的评点从未中断。毁则说其醉心功名爱惜毛羽,誉则赞其千百年独此一人,公道点的说是弱国无外交。吾辈敬其才,惜其识,悲其遇,因此在这寒风里,明月下,春帆楼前,再叹一回裱糊匠。
供稿 庄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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