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日本

【东瀛育儿记】面对风险,他选择了灵魂快乐、青春无悔

2022年02月25日 中小学教育

(一) 疫情下咯咯要去滑雪旅行?

晚上九点,客厅餐桌上我为咯咯准备的晚饭冒着热气。傍晚,咯咯因时间仓促没能吃晚饭就进入补习班网课,这会儿终于下了课来到客厅。只见他掩饰不住兴奋地微笑着,然后一边在挂历上写入“滑雪”字样,一边高兴地对我说刚刚接到同学的邀请----“七号一起去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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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二月初正值升学考试阶段,咯咯所在高中在校生也将为此进入连续十天的考试休假。咯咯的四位同班同学,打算利用这个假期邀他一起到箱根附近富士山脚下去滑雪。咯咯喜出望外,因为从升入高中以后,不仅滑雪这种娱乐,就是平时的课外交流也都很少了。

咯咯和同学们几乎是与疫情的到来同时成为高中生的。因此,先是停课三个月,之后是班级人数分成一半轮流上课。后来终于得以全班上课了,却彼此戴着口罩“犹抱琵琶半遮面”,教室里还不许多说话,缺失了很多同学交流,孩子们最盼望的高二修学旅行也刚刚因疫情扩大而被取消。咯咯正是在这种和同学们处于交流饥渴的状况中,第一次接到来自四位同学的滑雪邀请,看得出他几乎心花怒放。

然而,看着他兴奋的脸庞,我却踌躇万分。因为我的手机里刚刚收到来自学校的通知邮件:

“致高二学生和家长:
明日起学校开始升学考试,学生们将进入居家学习期间……。由于疫情再次迅速扩大,居家学习期间请减少外出,以保持健康状态。另外,从年初到目前为止,我校高二学生感染情况如下:阳性八例,密接者七例,家庭判断预防性措施五例,学校判断预防性措施三例。校方已与保健所取得联系,追踪行动记录,并联系了需要特殊应对的学生家庭。目前尚未接到校方或保健所通知的学生,暂无在学校被感染的担忧。敬请各位家长对上述状况予以了解,并继续给予协助以预防感染。”

是的,日本的新增感染人数曾在年末一度接近清零,这让大部分人放松了对疫情的警惕。但没有想到了年初,奥米克戎就在短时间内席卷了日本,日增感染数转眼间上万,东京再次变成疫情重灾区。在这种情况下,接到学校要求“减少外出”、甚至触目惊心地公布了校内感染人数的邮件,我作为母亲觉得应该谨慎行事的想法充满了大脑。

我还没有明确来得及说出反对,只是说现在疫情加重,学校发来通知要求减少外出,这个时候高中生单独去滑雪好像不太合适。

可是,咯咯似乎受到了打击。进高中以来,他习惯了我一向尊重他和学友外出打网球等等的自由交往,因此几乎没有预想到还需要得到我同意这个环节。我的踌躇反应似乎打击了他刚才的幸福和兴奋情绪。他几乎要哭了,但又不想在我面前表现出来,他推开了热乎乎的饭碗,表示不吃饭了。

我没有想到他会反应如此强烈。有话应该好好说,为什么要不吃饭?考虑到他饿着肚子又刚刚下课,我不能接受他不吃饭。可是,咯咯似乎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还没有谈及到高中生疫情下应不应该去滑雪,只为了他的态度,我们不欢而散!

(二) 日本人看待问题的心态种种

第二天早起,咯咯的房间空空如也。客厅餐桌上放着一张纸条:我出去了,别找我。适当的时候我会回来的。

我又惊又怒,这是又要搞离家出走吗?我想起他初二反叛期时,晚上十点钟离家后发现无处可去,便偷偷睡在了私家车后面,害得我们好顿找的滑稽往事。但现在他已经大了,身高远超过了我,作为现役高中生他在很多知识上也超过了我。再有十个月他将满十八岁了。按日本政府的今春将实施的最新法律,十八岁他将成年并获得投票权了。现在这个貌似成长了的大男孩儿,却使着孩子性来表现他要独立自主地决定某件事情。

过年期间他收到了充足的压岁钱,我有一瞬间担心他会拿着压岁钱夜不归宿。虽然事情本身并没有那么严重,但他字条上的话,给了我发挥想象的空间。又在疫情扩散的当下,我决定用手机好好和他沟通一下。

在给咯咯写信息之前,我先探索了一下日本社会的信息。老实说,这件事我之所以有些抗拒,也不仅是因为疫情。除了担心疫情下箱根这种旅游名所感染概率会增大以外,也有一些对“高中生单独去滑雪”安全上的担心。我首先找到了交往二十余年、自身也有一个大学生儿子的日本好友进行了询问。我们不愧是物以类聚的好友,她的回答也和我一样:

“在现在这种疫情严重的情况下,即使是我家纮儿,我也不会允许的。前天,他要和朋友聚餐我都没有允许。不仅要考虑自身被感染,还要考虑家人,而且他还打工,当然要求他考虑对打工单位的影响。咯咯现在想去滑雪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滑雪场又不会跑了,疫情稳定后再去也不迟的。而且我记得我家纮儿高中时去滑雪都是有一个大人同行的,虽然不同家庭会有不同考量,但我和周围朋友在这方面想法一致的人比较多,老实说看到网上有人说同意孩子在这个时期单独去滑雪,我真的感到很吃惊呢。”

但抛却疫情因素,我上网搜索了一下日本的“高中生单独去滑雪”。老实说,本想利用大家的意见来说服咯咯,令我意外的是,的确如好友所说,网上表现出来的意见竟然是各持己见。一派人的想法与我和好友相同,基本认为高中生还太小,除了滑雪技术因素以外,年龄上经验上都尚未成熟,容易逞强和冲动,万一自己或使别人受伤,都会比较危险和麻烦,最好有大人看护。另一派是中间派,认为主要在于家长。家长如果认为危险、不允许去的话,无可厚非。而家长若认为允许高中生单独去滑雪旅行,那家长就要负起事后责任。家长如果有觉悟可以为高中生们的各种结果担负起责任的话,做出允许的判断也无可厚非。第三派则是支持高中生们的人,当然网上信息也不排除回答者自身就是高中生。这派人认为青春就是冒险,自由比任何东西都高贵。高中生们如果想单独体验青春,父母是不应该阻挠的,否则会影响孩子的个性发展和魄力,应该给高中生们单独出去闯和经历成功体验的机会,会增加信心的。他们还认为这种宝贵的同学情意是“一期一会”的,过了高中时期以后,即使和同学再去,也是不一样的。

至于“疫情下”这一因素,现实中也分成保守派、中间派和自由派。保守派的人认为大家应该考虑他人和社会,主张学习中国政府尽量严格排查严格隔离,加强自我约束。自由派的人认为,无论因为病毒还是为了社会,自己的人权和自由必须是第一位的。为了社会总体的安定限制个人自由,是他们所反对的,虽然他们在疫情下没有像欧美国家那样游行要求自由,但骨子里对自由的渴望,让他们允许到处旅游,反对强行隔离。第三种是中间派,他们虽理解疫情严重,但认为不能为了疫情就停止经济等活动,认为在一定限制下保持上班、出差和营业都是不得已的。在这种观念下进行延伸,就可以想象和理解,日本社会对于“疫情下是否去滑雪”的判断也会多种多样。关键问题是,滑雪场没有因疫情而停止营业,似乎就昭示着有人在疫情下也去滑雪是理所当然的。

(三) 来自咯咯的自我主张

探清了这一切,我发现无法用大多数人共通的道理去说服咯咯。只能向咯咯传达我的想法和思路,希望他理解我为什么希望他最好选择拒绝邀请。我将好友的回信截图给他,首先希望他理解,作为母亲,我们很多人会有这样的反应,保护他也希望他保护家人和周围的人,我们是基于一种母亲的本能,还有一种应该遵守社会规范和学校要求的社会性常识。很快,我收到了咯咯的回信:

“我知道滑雪场不会跑掉的,但我的高二生活就要结束了。明年高三,要面临紧张的高考。学校原有的高一和高二的滑雪合宿都因疫情终止了,我们高中三年和同学的友谊及回忆就要变得除了学习没有其他了。高中时代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不想背负着后悔一生的青春遗憾。我不能理解什么担心感染之类的说法,想一想要是感染的话,每天挤着满员的电车上下学,风险是一样的。这次我们去滑雪,乘车座位是指定席。又不是周末,人也不会太多。滑雪时我们会做好各种感染和安全防护,一起去的都是平时教室里座位很近的同学,要传染早就传上了。受伤,我自己是不害怕的,就是的确没考虑到让别人受伤的问题。这个问题我可以考虑买一份保险。至于受伤,任何运动都会有受伤可能性的,难道因为会受伤就停止所有运动吗?至于有没有大人同去,这和受伤完全没有因果关系。还有,什么疫情下基于社会规范来行动,看一下网上大家的反应就知道了,意见分歧的事情,没有什么社会规范可言,只有价值观和想法不同而已。我也认为应该设想最坏因素而去采取相应对策,但我并不认同因为有了这种因素就取消活动才是应有的社会常规。”

老实说看到这里,我也认为有一定道理,但再往下看,令我啼笑皆非。他写道:

“另外,日本的民法822条规定,亲权对于子女的行动和权力限制,要考虑子女的年龄和成长阶段”。再有十个月我就十八岁了,我认为在我这个年龄,亲权在法律上也不能限制一个高中生出去玩的权力。尽管如此,写了这么多,我还在犹豫到底去不去。老实说,想去的心情非常强烈,其他的四个人已经买票了,我还没有预约,在犹豫。”

(四)中国妈妈vs日本儿子

于是,我写了一封长信给咯咯:

“我很了解你们刚上高中就赶上疫情、让高中生活变得很郁闷的状况。而且,也了解你在这种饥渴中非常希望和同学一起去滑雪的心情,我也曾年轻过。但是,我还是想说,和同学一起去滑雪,高三考完试以后也会有机会,青春也并不是就此简单结束的一件事。我也并不认为,去了就一定会感染或受伤。但我的确觉得在疫情越来越严重的当下,感染的概率会很大,现在日本的感染状况已经到达了史无前例。虽然奥米克戎似乎症状轻了很多,但也的的确确存在因感染而死亡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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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下截图,你应该知道和去年奥运会最严重的时期相比,现在的感染数超出了数倍。虽然每天上学途中也有感染的可能性,我们也侥幸地平安无事,但去滑雪旅行则是不同的行动方式,毕竟滑雪场不是像教室里那样大家是被背对着的。路上和滑雪场都会有很多平时没有的风险。至于受伤,尽管只是万一的可能性,但现实中也的确有滑雪造成终身遗憾的事故。这个不论是日本还是中国,也不论是现在还是过去。

至于为什么说最好有大人带领,这只是考虑万一碰到最坏情况时,大人处理总会比一群17岁的孩子要周全一些。而且,我也没有担心什么赔偿金额所以需要保险云云,万一发生了重大问题,保险是代替不了生命的。

尽管如此,我并不是说有危险就永远不要滑雪了,只是认为你在考虑这件事时,并没有把这些因素考虑在内,所以希望提醒你一下。在我看来,你还年轻因而见识不足。你只认为自己不会受伤,不需要母亲担心,而不知道只要有一点伤病的可能性,母亲都会担心。不只是你,还有对方。

我也认可你说的,是否需要大人带领,这是一个价值观不同而有不同结论的问题。但我考虑的不仅如此,主要还是疫情不断蔓延扩大,学校又来通知要求尽量不要外出,因此最好应该避免有争议性的行动和结果。这个“有争议”不是我一个中国妈妈的独断,彰香阿姨也特意为了你问了她周围的朋友,至少像她这样的日本母亲们,有很多是与我同样尺度,同样结论,你要了解这个事情。

至于什么马上“就十八岁成人,亲权在法律上不能限制高中生出去玩的权力”,这种想法基本属于无稽之谈。父母是出于对儿女的身体和安全上的担心才限制你的某种行为,并不是与你对立的,更不是为了束缚你,而是出于爱。你的法律条文滥用在爱的身上很不合适。

到此为止,我已经把一个作为母亲所担心的,所应传达给你的内容都说了。任何一个人也无法强制你的自由,除非你接受,你认为合理。道理说这么多,如果你仍然一意孤行,我无法阻止你。但你要记住,你自己做出选择,一定是附带责任和后果的。尽管你已经快要十八岁了,但如果发生了感染或受伤,你一个人是承担不起后果的,现阶段必须是需要父母来承担的。希望你能够做一个理性的、符合社会规范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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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生的正解

信虽然发出,但我知道咯咯会不听我的劝阻、最终买票和同学去滑雪的。

其实我知道,我内心是盼望着这个结果的。设想,咯咯如果听了我的分析和回复,便顺从地听了我的话,取消了和同学们的滑雪约会,会怎样呢?

那样的话,他会是一个懂事听话的孩子,或者是一个明是非有理智的小大人,也许避免了有可能存在的感染和受伤风险,也会让费心的妈妈不过分操心,甚至有可能保全了家人和周围人的健康生命安全。但他也一定失去了同学们再次邀请的机会和信任,失去了同学少年意气风发地在风中冲破雪原的刺激,失去了这一次在雪白的世界和滑行的速度中眺望富士山的激情,也失去了和同学们在风雪中的一次发自肺腑的欢笑,失去了只有这个年龄才会遇到的、来自灵魂的快乐。

当天咯咯没有出走,晚间稍晚些他回来了。几天后,他告诉我经过考虑他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愿,买了和同学一起滑雪的票。我不动声色地说告诉他:

“虽然我不强迫你听从我的选择,但首先你要了解,当你做了这个选择和决定的时候,现在的你,还承担不了它可能附带的后果和责任。是做父母的必须接受为你承担任何后果的这一现实。而且,我希望当你成年以后,遇到需要做类似选择的时候,能够做一个为家人为社会着想的成年人的选择。”

咯咯不置可否。毕竟这只是我一个成年人的世界观,十七岁的他还远不能理解。

老实说,我其实很羡慕十七岁的咯咯,可以做一个违背母亲意愿的选择。看到他在听取了种种分析之后,仍然按照自己“灵魂的快乐”与否做出了他“青春无悔”的选择。我悄悄想,人生也许并没有什么正解。每个选择的关口,也许并非就是一条通往人间一条通往地狱。我们应该做的,只是在做选择前分析利弊、理解责任,敢于承担后果,并尽量把自己所选择的那一项做成“正解”,这个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搁笔于2022年2月23日
文:王景贤
编辑修改:JST客观日本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