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我在大连外国语学院日语系本科三年进修日语。记得那年冬天,大连特别冷。刚进入12月的一天早晨,我拉开宿舍的窗帘往外看,外面银妆素裹,白雪皑皑。宿舍内的几名室友高兴地说,今天,图书馆该有座位了吧。不一会儿,从学生食堂买早餐回来的舍友说,今天,图书馆门口依然有排队的。那时,离图书馆开馆还有半个多小时。我跑到宿舍另一头可以看到大外图书馆的窗户往外看,在零下十度左右的寒风中,十几名学生已经在图书馆前排起了队。
这是九十年代中国高校的校园风景。记得那时的大外图书馆几乎天天没有座位,学生们忙着应对各种考试。我那时每天面对这样的校园风景,心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淡淡忧伤:作为语言类学生,对所学外语的听、说、读、写都想提升一个高度,这种整天泡图书馆,记单词,背语法的学习方式显然很难达到自己想达到的水平。有一种想破茧成蛾,却无论如何破不了茧的焦躁感。
第二年春天,我在大外日语系的公告板上看到一则日本大学的招生信息,学校不在中国人多的东京、大阪,而在外国人很少的鹿儿岛。而且,这个学校到目前为止没有留学生。我当时认为,留学时,如果一群中国人经常凑在一起说汉语,很不利于外语学习。所以,外国人少的日本城市、没有留学生的日本大学正合我意。于是,我报名参加这所大学——鹿儿岛国际大学的招生考试。
当年6月份,鹿儿岛国际大学国际文化学部的北川学部长和当年的入试室长(招生负责人)外薗先生来到大外,对报名考试的学生进行笔试和面试。记得考试结果公布后,合格者及家长与北川学部长、外薗先生座谈时,北川学部长说,比起东京、大阪,大家可能对鹿儿岛这个城市不太熟悉,鹿儿岛在日本虽然比较偏僻,但这个城市很有人情味,鹿儿岛的人也很淳朴、善良。接着,外薗先生笑嘻嘻地说到,刚才北川学部长说鹿儿岛的人都很淳朴、善良,我就是土生土长的鹿儿岛人……这是来日本前,我对外薗先生的印象——特别和蔼可亲。
2000年9月26日,我们一行四个留学生乘早上十点的飞机从大连国际机场出发,过了正午到达日本九州地区的门户城市福冈国际机场。当我们走出机场海关时,外薗先生已经在接人区笑眯眯地向我们招手了。来接我们的不是学校的工作人员,而是大学教授,这是我们刚踏进日本的第一个小惊叹。紧接着,我们四个留学生被外薗先生领着,从福冈国际机场的国际线带到了国内线登机处。那时的鹿儿岛还没有通新干线,鹿儿岛到福冈乘坐巴士单程要四个多小时,而乘坐国内线飞机只需45分钟。从福冈到鹿儿岛这段距离,乘飞机去,这是第二个小惊叹。后来,我们听该大学的一位中国教授说,是外薗先生执意要去机场接你们。学校刚开始也没打算让你们坐飞机来,也是外薗先生与学校交涉来的。
外薗先生是九州大学的文学博士,是研究印度哲学的专家。先生当时讲授的课程是“比较宗教”和“伦理学”。我们一行四个留学生由于在大连考试时就与先生相识,所以,来日本后都选修了先生的课。我们上外薗先生的第一节课,下课后,先生把我们四个留学生叫到讲台前对我们说,我的这堂课使用的教材是我自己编写的,你们四人不用买书。说着,拿出了准备好的四本书交到每个人手中。我接到先生赠与的书后,有可以节省买书钱的小感谢,同时又有一定不辜负先生期待的决心。
外薗先生赠与我的两本书保存至今
20多年前的中国经济还不是很好,我们一行四个留学生也都家庭不富裕。6月份的大连考试结束后,外薗先生回到日本发动社会力量,为9月份将要来日本的我们募集了一些包括书桌、椅子、被褥等物资。所以,我们来日本后的基本生活物资几乎没用自己买(这对我们而言可是雪中送炭啊)。并且,我们一来日本,鹿儿岛国际大学就有一个为留学生提供帮助的日本学生团体——龙志会。这个团体也是在先生的倡导下新成立的学生团体。感谢先生为我们做的这一切,惊叹先生的细心。
在生活上给予我们无微不至关怀的大学,在学习方面,来日本半年后我渐渐感觉到了日本大学的松散。学生迟到或旷课不被当作问题,学生上课睡觉老师也不会批评提醒。回想起大外学生在冰天雪地中等待图书馆开馆的情景,一种失望感油然而生。
来日本后,留学生们与外薗先生可以说是无话不谈。我对于学习方面的烦恼也对先生说了。外薗先生说,在日本的大学,几乎每所大学都是只有20%的学生在认真学习。其他80%的学生要么去打工,要么去干其他别的事情。张桑去做那20%中的一员,用你的行动去影响别人。另外,张桑是留学生,与其每天都呆在学校里听老师讲课,我建议你还要多到鹿儿岛的繁华街道——天文馆街去看看,去观察天文馆街年轻人的服装啦,天文馆街有什么样的店铺等。多与日本学生交朋友,学习一个国家的语言,首先要理解那个国家的文化,知道那个国家人们的思考方式是非常重要的。而这些,都不是在课堂上老师能够教给你的。但是张桑如果想学习什么,有自己的目标的话,这个学校的每位老师都会协助你完成你的目标。后来,我还真的去天文馆街找过工,并在那里结识了春子奶奶。(参见:寒冷冬日里的那碗拉面,结下了我与春子奶奶的一生缘)
我来日本留学前几乎没用日语写过论文。来日本后有一次,我看到学校举办小论文比赛的征稿告示,就去跟外薗先生商量。先生鼓励我说,写一下试试吧,写完后拿过来我帮你看看。先生在帮我修改论文的时候逐字逐句地修改,连标点符号的用法都讲解清楚。在先生的指导下,我写的小论文不仅连续两年在学校获奖,我用日语写作的能力也有很大提高,为以后写毕业论文打下了基础。
(左)第5回小论文比赛的获奖照片 (右) 第6回小论文比赛的获奖照片
我听外薗先生说,鹿儿岛国际大学有一个奖学金制度。学科第一名的学生是特待生,可以学费全免。学科第二名的叫特别奖学生,可以学费半免。于是,我开始朝着拿奖学金的方向努力。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考了学科第二名,被评为特别奖学生。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考了学科第一名被评为特待生,学费全免。当听说我考了学科第一名时,外薗先生特别高兴地对我说,我可以在教授会上扬眉吐气了。原来,对于学校改名(由鹿儿岛经济大学改为鹿儿岛国际大学)及招收留学生的作法,有教授持消极态度。对于外薗先生一直对留学生关照有加的作法,有的教授也颇有微词,但外薗先生一如既往地关心着留学生。
(左)取得学科第一名,被评为特待生时的奖状 (右)取得学科第二名,被评为特别奖学生时的奖状
外薗先生曾在他担任的“伦理学”课上说过,我有三个孩子,但是我现在只有一个苹果,我必须把这个苹果分成三份。对待学生也一样,对待每个学生都要公平。先生的“毕业论文演习”这节课,有一个日本学生因家庭变故在只剩半年就要毕业时想要退学,先生觉得很可惜,经过多方了解情况做工作,终于让该学生打掉退学的念头,继续完成学业。
外薗先生爱学生,也喜欢跟学生们交流。大学三、四年级的“毕业论文演习”这门必修课我也选择了先生这个班。先生的班几乎每月举行一次“晚餐会”,每个学生只付1000日元,剩下的饮食费皆由先生付款。晚餐会时先生毫不忌讳地给我们讲他的学生时代:兄弟八人的先生是最小的孩子,大学的学费是长兄出的。
外薗先生在九州大学读书时,因为要打工赚生活费,有一节课的出勤数不够,被告知不能参加期末考试。于是,先生跑到任课老师那里软磨硬泡,先生的教授说允许你参加考试,但别人60分及格,你必须考80分我才能给你学分。于是,先生用一周时间猛学习,结果,真的取得了80分!
也许外薗先生因为自己学生时代的经历,所以他对经济困难的学生十分理解。记得有一年留学生欢迎会上,外薗先生对留学生们说,希望你们做三件事情,多流汗(打工赚学费)、多写(动笔写文章)、多说(不怕露怯讲日语)。(日语原文是:三つのことをかく。汗をかく、文章を書く、はじをかく)。有时,先生也会给我们讲他的家庭生活:我夫人是我的高中同学,当年,是她提出要和我结婚的。说完,露出天下男子都会因自己被倒追而得意的神情——只是,夫人在场的时候不知敢不敢这么说,因为外薗先生看起来很惧内。“我上个周因工作原因,有三个晚上没在家吃晚饭。夫人就抱怨我说,整天在外面吃饭,哪像个搞教育的人!”先生说完,冲我们一笑。这就是被夫人“虐”,痛,并快乐着吧。
每月一次的晚餐会
毕业时的合影
毕业旅行从鹿儿岛机场出发时的照片
外薗先生对学生的教育方法是鼓励型,先生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去做一下试试吧。先生总是站在学生的立场考虑问题,能够与学生感同身受。外薗先生担任班主任的班级,毕业的学生在社会上遇到自己想不通的事也会打电话跟先生求助。先生总是对每位求助者耐心开导。虽然,我鹿儿岛国际大学毕业后又考到日本别的大学继续深造,但是,外薗先生不论在学习方面还是为人处世方面,都给我的人生很大的影响。先生那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般的教育方法,一直让我难以忘怀。
文/图:张燕波
编辑修改:JST客观日本编辑部